非虚构写作|秋深霜落渍酸菜

新悦读 10-18

文|钱国宏

每到秋深、头霜初下,我们那儿便呈现一片忙碌的景象:家家户户大人孩子齐上阵,屋里屋外一通忙乎,干吗?渍酸菜!这是深秋最隆重也最富烟火气的仪式,把饱满、壮实的大白菜腌进陶缸里,渍成北方人百吃不厌的“酸菜”。

东北人冬季最爱吃的家常菜便是酸菜,歌手雪村的一句“翠花,上酸菜”使东北酸菜名闻大江南北。潮州的酸菜是用芥菜渍的,四川的酸菜是用短脚小白菜腌的,云贵的酸菜是用细豆角腌的,而东北的酸菜则是用经霜后的高棵大白菜腌渍出来的,厚实、耐煮且有筋性。北方秋深腌酸菜,是先民传承下来的一种生活习俗,与其生活环境密切相关。以前的冬天,日子漫长且无法种植新鲜蔬菜,人们便发明了一种“渍酸菜”之法,用以储存冬菜,为冬日的一日三餐备下“粮秣”。久之,便沿袭成了一种习俗,甚至是刻在骨子里的生活韵律:无论谁家,秋深时节若不渍上几缸酸菜,这冬天便过得没了底气,心里总是空落落的。

南方腌菜,用“腌”字;北方则习惯用“渍”,有层层码起,水泡、水腌之意。所渍酸菜的主角,是我们平原上长出的结实实、胖墩墩的大白菜。大白菜嫩了不行,须得经了头霜打,菜叶子褪了那几分青涩的倔强,变得绵软而甘甜,像是经历了一番摔打的中年人。因此,秋深时节,头霜下过之后,便是渍酸菜的黄金时段。

选一个深秋晴好、干爽的日子,家家户户把挑选出来的棵壮、饱满、接近半米高的大白菜摆在院子里。此时,家庭主妇们披挂上阵,腰系围裙,臂戴套袖,坐在小凳上,指挥全家老少开始渍酸菜。抱过一棵大白菜来,先将白菜外层有些蔫软、带了斑点的老帮子一片片掰去,单单留下里面嫩黄微白的白菜叶。掰帮子的动作娴熟利落,那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手艺。大人忙着掰帮子,小孩子们则在旁边打下手,忽而将剥下的菜叶归拢到一处,忽而将掰好的白菜码在大缸边。掰帮子往往要花费一上午的时间,院内院外,散溢着大白菜清冽微辣的香甜气息。

大白菜收拾好了,便要收拾家中那几口用了多年的粗陶大缸了。缸是陶缸,刷着褐色的釉彩,高约1.5米、径口约0.5米,乍一看,粗壮硕大,闪着釉光,巨人一般挺立在庭院中。我们称之为“皮缸”,意为皮实、耐用。确实,几乎每家每户都备有三四口这样的“皮缸”,冬天渍菜,夏天腌酱,春天盛粮,一缸多用,符合家乡人的生活理念——珍惜物力。这缸,厚重、沉稳,散发着年复一年因浸润而泛着酸菜的醇厚气息。缸要里外刷洗得透亮,不见一丝油星——油是渍菜的大忌,沾上一点儿,这一缸酸菜便废了。刷罢缸,便是最关键的环节——渍菜了。

庭院里烧上一大锅滚沸的水,将整理好的大白菜一棵棵放进去,稍烫一下——我们称之为“焯”。焯菜是个手艺活儿,不能焯太久,否则白菜就烫熟了,不但失了筋骨,也无法渍成酸菜;但也不能过短,否则就起不到杀菌的作用,白菜放入缸内也难于发酵。这火候的拿捏,没有标准的时间刻度,全凭主妇的眼力与手感。焯过的白菜,颜色愈发鲜亮,像是涂了一层透明的釉彩,软软地搭在手上,冒着热腾腾的白气。趁热,将白菜码进缸里:铺一层,撒一把大粒盐,循环往复。盐是引子,也是守护神,它既能逼出白菜里的水分,又能防止有害菌类滋生。讲究些的人家,站在缸边往里码菜;渍菜多的人家,甚至会找来孩子,赤脚,洗净,直接站到缸里踩。小胖脚踩在温热的白菜上,发出“咕吱咕吱”的声音,在深秋的院落里,很有乐感。码一层,踩一层,踩得结结实实,直到将整个大缸填得满满当当。

码菜结束后,再在缸顶压上一大块洗刷干净、沉甸甸的青色河石。河石用了多年,被岁月与酸汁浸磨得光滑无比,压在菜上,接着在缸内添加一些凉开水,以没过河石为准。最后,在缸口上蒙一层纱布或塑料布,以防止缸内落灰。往下的日子,便全部交给时间了。渍酸菜这活儿,我小时没少做,年年都是奶奶“主渍”,年幼的我自然是进缸踩菜的角色。

白菜渍好后,隔上一周左右,缸内便会发出“咕噜噜”的声音——缸内的乳酸菌在发酵了,它们将缸内白菜中的糖分悄然转化为酸。缸沿的缝隙里,渐渐有细小的气泡冒出来;空气里,也渐渐弥漫开一种微酸而醇香的气息。主妇们闻到这种气息,便有笑意挂在脸上——这一缸酸菜,算是渍成功了。如果缸内浮着一层白色的液体,主妇们则更放心了——那是缸内的乳酸菌在昼夜发酵呢!

如此过了月余,待到北风呼啸、雪花飘飞之际,一缸缸酸菜便渍好了。打开缸,捞出一棵来,那菜已是腌得通体半透明,呈现出古玉一般悦目、温润的淡黄色。捏在手里,凉沁沁、滑溜溜,且带有富有弹性的韧劲。渍好的白菜从头到尾都散发着浓郁的酸香,清冽而醇正,令人闻之而神清目明,口舌生津。

酸菜的吃法多种多样,千变万化,但每一种吃法都透着豪迈与实在。最经典的吃法,当数一锅猪肉酸菜炖粉条了。大块的带皮五花肉,煮到七八分烂,油香四溢;再将切成细丝的酸菜下进去。酸菜丝能将肉汤里的肥腻吸收得干干净净,转而化作自身丰腴的酸鲜。东北产的粉条或宽或圆,极其耐炖,吸饱汤汁后,晶莹剔透,软糯弹牙。这一锅端上来,热气腾腾,香气扑鼻,任是窗外风雨再大,屋里的人心里也是暖的、踏实的。最能彰显豪气的,则是汆白肉。将白水煮就、肥瘦相间的大肉片,和着酸菜丝炖上半个小时,然后一同蘸了蒜酱或韭菜花酱吃。肉的肥美,菜的酸爽,蒜与韭菜的辛辣,在舌尖之中碰撞交融,既鲜又香且不腻人,绝对是“老饕”们的梦中情人!吃罢肉片、嚼罢酸菜,再喝热汤:肉片与酸菜共煮出来的热汤,乳白如玉,漂着油星,喝上一口,酸鲜开胃,能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,令人通体舒泰。也有性子急的,把酸菜中的菜心单挑出来,咔咔切成菱形块,拌上白糖,便成了一道爽口的下酒小菜,嘎吱吱,脆灵灵,酸甜脆嫩,清新解腻,回味无穷,是酒桌上公认的“压轴菜”。

秋风渐凉,头霜初下,酸菜又成为我心中最大的念想。其实,念念不忘的何止是一缸酸菜,而是这片土地生长出来的浓重乡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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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徐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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